《雜阿含經》與初期大乘思想

 

釋顯如

 

 

阿含經向來被中國佛教祖師們判為小乘教的經典,而一直不受中國佛教徒的重視。由於近代各國學者的研究,發現阿含經原來不是什麼小乘經典。反而是現存最接近原始的佛陀教說的典籍,是探究佛陀根本思想所不可缺少的教材,也是理解佛陀所宣說的佛法的特質如何在歷史的流變當中逐漸喪失其本來面目,所必要時時回顧的第一手資料。

佛滅於西元前三八七年左右。西元前三○○年左右,教團分裂成上座部與大眾部,此後又各自分裂成許多部派。西元前二○○年左右,「菩薩」一詞開始出現在佛教界,用來指未成佛以前的世尊(及過去生)。西元前後“「發菩提心,修菩薩行,求成無上菩提」的菩薩行者,在印度佛教界出現”,「大、小乘」與「大乘非佛說」之諍,就在這時候發生。中國佛教慣用的「大乘」、「小乘」,就是那時候延續下來的,大乘經典也是大約從那時起,陸續「出書」。古代的中國佛教大德由於交通不便、資訊不足的限制,無法了解印度佛教經典的成立淵源,難免侷限於當時流行在印度的大乘思想風潮之下,以為大乘經典就是佛在世說法的記錄,佛在世就說了大、小乘法門。事實不然﹗近代學者的看法,對於接受中國祖師傳統教說的佛徒,可以說是相當難以適應﹗

佛陀入滅後第一個夏天,五百阿羅漢舉行了第一次的結集,審定佛陀的遺教──「法」與「律」。所結集的「法」,就是《雜阿含經》裡的「蘊、處、緣起、食、諦、界、菩提分等類」,稱為「相應修多羅」。第一結集以後,佛法不斷的從各處傳出來,由「經師」與「律師」分別的審核保存。到西元前三○○年左右,由於戒律問題而舉行了第二次的大結集,在經法方面,集成了五部:《雜阿含》、《中阿含》、《增一阿含》、《長阿含》、《雜藏》(南傳佛教分別稱為:《相應部》、《中部》、《增支部》、《長部》、《小部》)。其中《雜阿含》是四部阿含的母體。結集過後,僧團分立為東、西方二部,佛教進入部派分立的時代,所傳持的經、律,也隨著各部派的風格而有所增損,但共同的部份,還是有脈絡可尋。現存的漢譯四阿含和南傳佛教的四部,就是由不同的部派所傳承下來的。

古來傳說四部阿含各有不同的特色:《長阿含》是「吉祥悅意」,通俗的適應天神(印度神教)信仰的佛法;《中阿含》是「破斥猶豫」,分別抉擇法義;《增一阿含》是使人生善植福,「滿足希求」;《雜阿含》是「顯揚真義」。由於現存的《雜阿含經》是第二次結集的成果,除了原始結集的「相應修多羅」,還有其他的成份,印順法師認為《雜阿含經》的不同成份,也可以拿四部阿含的特色來區別:「相應修多羅」是「顯了真義」;「八眾」(諸天記說‧祇夜)是「吉祥悅意」;「弟子所說」是「破斥猶豫」;「如來所說」是「滿足希求」(《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251頁)。

從《雜阿含經》的原始部份,可以看出早期佛法的特點,簡要的說,就是修八正道等菩提分,如實知見身心(蘊、處、界等)的無常,苦,無我,實現離執解脫的目標;也就是四聖諦──苦、集、滅、道的如實知,證;也就是緣起正見的聞、思、修、證。解脫了生老病死、憂悲苦惱的聖者,如實知見: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

釋迦牟尼經歷了這些道跡,而達到解脫,他也教導當時的弟子如是修,如是證。究竟解脫的聖者同稱為阿羅漢。佛滅後,由於對佛陀的懷念,「世間情深」,「不能滿足於人間(涅槃了)的佛陀」,理想的佛陀觀取代了人間的佛陀,佛陀被想像成壽命無量、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模樣,許多有教化意義的印度先賢事跡和動物故事被傳說為釋尊的前生,這種集所有榮耀於一身的看法,只是宗教信徒主觀意願投射而成的,這些傳說既無法驗證,又是冠上「佛說」的大帽子,一般信徒是寧可信其有的。佛陀勝過阿羅漢的看法也逐漸產生,最後認為佛陀的智慧、福德是無上圓滿的,配合了那些前生的故事,圓滿的智慧、福德要經過長時劫的修行才能成就的看法也就順理成章了。西元前二○○年左右,「菩薩」一詞通用於佛教界指稱未成佛的釋尊以及他的前生,修菩薩道成就理想的佛的思想在佛教界中蘊釀。

早期的「佛法」,緣起是最普遍的法則,「如實知緣起的法住智是修道的必要歷程,決不能離世間的如實知而得涅槃的」。但大乘者所修的卻是「不二法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切法不可得」、「一切法本不生」、「不一不異」、「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這些修道理論,看不出和早期的佛法──緣起、因果、善惡、凡夫聖人等觀念,有什麼脈絡關聯。按照這些大乘的「深觀」,連行菩薩道度眾生也大可不必,因為煩惱即菩提,凡夫即聖人。即使說「迷即生死,悟即涅槃」,也是有迷、悟之別,迷、悟的含義是不一樣的,不可能不一不異,一即一切。這樣的理論和早期的佛法無關,這樣的境界太「高深」,只有進入某些禪定的渾沌狀態才有可能,一般人是無法理會的,即使由於它是「佛說」而信受奉行,也難以成就,所以經中自歎:「魚子、菴羅花、菩薩初發心,三事因中多,及其結果少」﹗只好以供養、書寫、流通的功德來推廣。筆者以為菩薩思想或大乘經典之所以流行,在於它強調信受、傳播大乘的功德福報﹗而不是它的修道理論。大部份的信徒只是因它是「佛說」而敬信其可能,同時自責自己的業障深重,慧根不足;大乘經中往往說,能夠信受這種理論的人,是善根深厚的人,謙卑的信徒誰敢去懷疑它、否定它呢﹖要被貶成「焦芽敗種」,甚至「謗法」,要下地獄的﹗誰願下地獄﹖「佛說」的最好相信﹗佛陀教人「依法不依人」,大部份的人卻是「依人不依法」。不同意這種修道理論的人,可以說它是一種方便說法,但是倡行這種理論的,卻認為它是與佛智相應的。

釋尊自身修行六年,斷煩惱,自證解脫,然後教導弟子依法修學,同證解脫,如《雜阿含》一九經說:「比丘結所繫法,宜速除斷,以義饒益,長夜安樂」,解脫之道就是這樣展轉相傳,利益眾生;現存的佛滅後百年集成的《雜阿含經》主要是佛陀與弟子們對話,開示解脫之道。佛滅後三百多年(西元前五十年左右)開始出現大乘經典,把佛世那些「求自了」的弟子貶為小乘根性(釋尊自己也是小乘根性﹖),佛卻另外對大乘根性說菩薩法門,勸大乘者發願度盡無量眾生。大乘者提倡不斷煩惱,發願度盡一切眾生,才成就「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佛,不知這樣的發「大心」是否合乎「緣起」,可能實現﹖這樣的「佛」是否可能存在﹖

菩薩道如何行呢﹖典型的說法是「一切智智相應作意,大悲為上首,用無所得為方便」。「大悲」還可以理解,「一切智智」和「無所得」則是甚深而不可思議了,或許少數智慧高超的大德才可以理解吧﹗說來玄妙,然而畢竟難以普遍。佛世的修學佛法是有離惡向善的次第──戒、定、慧等道跡可尋的,不是像大乘那樣直觀不生不滅的。當然這個「不修禪定、不斷煩惱」、「一切法不可得」的「不二法門」是行不通的,所以大乘佛教能夠流行還是不得不有賴於供養經典、書寫、流通、布施、持戒等做功德、種善根的信仰法門。

早期的佛法和大乘佛法有許多的不同觀點。現代學者的研究成果,使一些後知後覺的佛教徒者,有機緣張眼認識佛教,敢反省一些佛教問題而免於「下地獄」的恐怖、「沒有善根」的自卑。如印順法師所說「佛教聖典的原始部份,有時、有地、有人、有事,充滿現實感。離佛的時代漸遠,聖典的現實性漸淡,而理想的成份漸濃」(《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876頁),筆者認為能夠否定「佛經是佛親口所說的記錄」,肯定「經典,尤其是大乘興起以後的經典,代表各時代各學派的佛教見解」,可以說理解佛法的第一步。

 

(1989.8.原載《新雨》第26)

(本文已收錄在《顯如法師文集》法雨道場出版)